西湖联大(清华·北大)0646 部队学生连

湖南·汉寿·西湖镇

难以愈合的创伤

—— 追忆牛田洋灾难的亲身经历

白嘉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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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田洋台风中指挥错误造成上千战士和大学生无辜牺牲。

一、毕业分配经对调到广东汕头军垦农场

二、多所高校大学生和七机部、中联部、外贸部、外交人员进入牛田洋

三、发起早请示晚汇报、忠字牌忠字舞运动。要抓“五.一六”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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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名符其实牛田洋,人力代牛种田忙。

五、个人崇拜要求人人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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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特大台风中指挥错误造成上千战士和大学生无辜牺牲

七、师首长截取抗风抢险的悲壮段落,颠覆了灾难的性质。

八、命运时常以毫无征兆的方式改变轨迹

九、台风过后大学生迁移搭建营房、集中学习外语等

十、重新承担筑建拦海大堤的任务

十一、归根结底罪魁祸首是“文化大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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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共和国的历史进程书写着起伏跌宕,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我们同样承受着充满坎坷的人生经历。我在汕头牛田洋军垦农场遭遇的台风海啸灾难,是一段刻骨铭心的苦难记忆。那是不堪回首的四十多年前的悲惨岁月。

一、毕业分配经对调到广东汕头军垦农场

  我是北京大学中文系文学专业1962级学生,祖籍北京,上海长大。1968年 “文化革命”在全国升级为派系争斗的“武化革命”,燕园亦笼罩着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流血冲突不时爆发。时局混乱,陷入僵局。根据“最高指示”,首都工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开进各个高校。曾经点燃“文化大革命”烈火,号称“革命闯将”的红卫兵,已经蜕变为阻碍“革命”发展的绊脚石。搬开、砸碎顽石的最佳方案就是毕业分配,把学生彻底从校园里赶走。“工宣队”进驻北大,没有宣传革命道理,没有调停派系纷争,没有判定是非曲直,立即高调开展毕业分配工作。

  不管是不久前还手执长矛、用强力弹弓发射鹅卵石的斗士,还是躲避祸事、远离校园的逍遥隐士,全都返回宿舍,听候安排。

  当时的社会惯例,凡是进入大学校门的大学生,毕业后的工作由组织以“国家”的名义进行统一分配。在严密户籍管理制度的控制下,只有服从“国家分配”的大学毕业生,凭借“毕业分配证”,到所分配单位所在地的派出所注册户口,才能成为合法公民,才能领取生存所必须的粮票、布票、油票,还有煤票、糖票、肥皂票,等等。在事关个人前途命运的关键时刻,革命目标和斗争狂热退居其次,“毕业分配”成为每个人关心的首要问题。

  我接到了被分配到黑龙江省鸡西煤矿的通知。正当我在宿舍对着这张纸片发愁时,有人敲门进来,是我们系同年级古典文学专业女生卢燕丽。她被分配到广东汕头军垦农场,她的对象被分配到吉林省,两地间隔数千里,请求与我对调。我正巧有舅舅在广东部队任职,答应她的建议。我们两人一起到五院系办公室办理调换分配地点的手续,头发斑白的工人师傅爽快地撕去原有的通知,立刻重新填写了两份。卢燕丽感激万分,我却像在做梦。一个突然的变故,彻底转变了我的人生轨迹。

二、多所高校大学生和七机部、中联部、外贸部、外交人员进入牛田洋

  牛田洋,这个陌生拗口的地名,从此在我的生命里烙下了深刻的印迹。

  在解放军系统,这是个笼罩光环的圣地,因为毛泽东的“五七指示”就发源在这里。据说上世纪60年代初,由于食品短缺,驻守在牛田洋的战备值班部队41军122师奉命在此围海造田,垦荒种粮。广州军区把牛田洋事迹上报中央军委总后勤部。1966年5月7日,毛泽东在审阅中央军委总后勤部《关于进一步搞好部队农副业生产的报告》后给林彪写了一封信,要求各行各业以本业为主,兼学工、学农、学军,同时坚持批判资产阶级。又说:“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统治我们学校的现象,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这就是著名的“五七指示”,后来演变为“五七精神”,被奉为制定知识分子政策的纲领。在“文革”中,全国各地纷纷办起各种形式的“五七干校”。在接受“再教育”的旗帜下,“五七干校”沦为整治干部、教师、知识分子的集中营。

  牛田洋具有这般神圣的政治地位,接纳“再教育”的对象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也是一项别出心裁的政治举措。

  进入牛田洋的大学生来自全国各地大约33所高校(单位),共2183人。有一些本不属于应届毕业生,由于政治需要,也纳入这支队伍,包括七机部、中联部、外贸部,甚至还有曾经在驻外使馆工作的183名外交部人员。

  军垦农场有4个团,每个团4个营。学生按原有校(院)系编成独立的学生连队,每个营加插一个学生连。学生连的连级干部和排长由解放军军官担任,副排长和班长由解放军指定政治可靠的学生担任,党员身份是必不可少的先决条件。

三、发起早请示晚汇报、忠字牌忠字舞运动。要抓“五.一六”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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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被安排在牛田洋219师656团三营机枪连附属的学生连,地点在潮阳县(后改称“潮阳市”,现为汕头市潮阳区)河溪(现为“河溪镇”),位于榕江出海口南岸。

  与我在同一连队的学生有:北大同学王涛、祝际平,华侨大学吴家宝,暨南大学陈亿礼,华南师院外语系雷鸣夏等;其他几乎都是潮汕地区城镇或农村的学生。

  刚到连队,同班的潮汕学生就悄悄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这里条件虽差,但粮食没有限量,每顿都可以吃饱。学生连队的营房是简陋的竹棚,沿着残缺的旧堤修建。建筑材料尽量就地取材,粗竹框架、细竹草笪、茅草屋顶、涂泥墙壁、竹架通铺,没有夯实的黄泥地面,还有野草残花。原住民老鼠、螃蟹和小蛇还经常来回访。

  来到解放军这个“革命大熔炉”,目的是培养像解放军战士那样驯服的革命工具。除了没有革命军人的领章帽徽,其它一切完全按照解放军战士的标准要求。军旅生活从刻板的作息制度、内务管理开始。平时不准离开营房范围,节假日外出,也仅限于到团部服务社购物,并且必须结伴同行,按时归队。

  初进营房,严格的军事化是首先面临的考验。每天清晨,天色朦胧,响亮的起床号声突然截断人们的酣梦,大家立即爬起来,出操跑步,队列训练,简单的动作让你不断重复,直到你的神经彻底麻木,只剩下机械反应。指导员李蒲林说:部队的绝招就是“疲劳战术”,“两眼一睁,忙到熄灯”,时间排满,让你没有空闲胡思乱想,排除任何与领导意图不符的潜在因素。

  部队成为全国政治思想标杆的要诀是对毛泽东思想的崇拜和推广。部队生活学习“毛著”占据首要位置。每天操练结束,七点集中收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新闻联播节目。田间劳动宣读语录。要求挤出所有间隙读毛著,念语录,写心得,“表忠心”。晚饭后组织政治学习。每个人在班里讲述学习体会,“斗私批修”,深挖思想灵魂的丑恶根源。剥削阶级家庭出身、家长受到冲击和来自城市的学生,背负着冤孽原罪,默默忍受着鄙视目光的煎熬。

  开始时的仪式是:早请示,晚汇报。每天起床后和睡觉前,要把语录本贴在胸前靠近心脏位置,面向毛泽东画像,口中念念有词。大抵是学习心得和表示忠诚一类的词语。

  吃饭前要“餐敬”。就是所有人员列队到饭堂门口,值星排长带头,大家右手挥动语录,口中赞颂毛“万寿无疆”和林“身体健康”。

  后来部队发起制作“忠字牌”,跳“忠字舞”的运动,学生连队也同样卷入这股热潮。

  “忠字牌”用相当16开书本面积的木板制作,正中位置贴着毛泽东头像,下面写着一个鲜红的“忠”字,两侧写有表示忠于毛泽东的口号。连队集会、野营、行军,每个人都要随身带上“忠字牌”,开会呼口号时高高举起,以造成一片“红海洋”的热烈气氛。也有悲从中来的意外发生,据说有人不小心损坏了这个“宝物”,原本表达“忠心”的物件,变成被指证“反革命罪行”的铁证,结果自然悲惨。

  “忠字舞”的推行则是另外一番景观。所有人手里拿着红色语录本,以班排为单位,站立成行,口中高唱歌颂“红太阳”的革命歌曲,边唱边舞,做出简单有力的舞蹈姿势,充满劳动人民的粗犷气质,迈步、挺胸、仰头、握拳、双腿前屈后蹬,表现出战斗姿态。用行动语言暗示誓死捍卫毛泽东的决心。据说这些舞蹈出自部队战士的创作,好在通俗易学,跟着别人比划几下就可学成。不少人自我安慰,每参加一次跳“忠字舞”活动,就当是参加了一次舒筋活血的体育锻炼。

  当时的“红色浪潮”波及每个人,任何人稍有异议,立即就会被扣上“反革命”的帽子,惹来麻烦,甚至灾祸。

  1969年4月召开“九大”,阶级斗争的弦越绷越紧,连队的政治空气日益压抑,“清理阶级队伍”和“清查五一六反革命集团”两把利刃直插连队。连长动员大家在劳动之余认真写出书面交代材料,还要背靠背揭发别人,人人过关,一个不漏,反戈一击可以“立功赎罪”。宿舍、饭堂张贴了许多白纸蓝字的标语“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无产阶级专政万岁!”营区弥漫着十分恐怖的肃杀气氛。

  指导员李浦林经常到宿舍巡查,翻看被褥下是否有印有毛主席头像的报纸或图片,搜集“仇视侮辱革命领袖”的罪证。更令人恶心的是他还经常到厕所茅坑里寻找这类“罪证”。仿佛不抓出几个“反革命分子”决不罢休。几个胆大的学生暗中给他起了一个“李林甫”的外号,好在他对唐朝历史一无所知,没有任何反应。

  不久,传来西牛田洋女生连华侨学生上吊自杀的消息。我们三机连有几个华侨大学、暨南大学毕业的海外归侨学生,他们家境富裕,多数属于商贾子弟,加上海外社会关系复杂,早成为连队暗中彻查的重点目标,有“潜伏特务”、“里通外国”的嫌疑。他们的压力比其他人更重,几乎屏息静气地偷生。

  暨南大学学生陈卓雄,有亲戚从海外回国探亲,从广州给他发了一封电报。此事引起部队保卫部门怀疑,责令连队追查。陈卓雄百口难辨,精神崩溃,陷于极度绝望。晚上在蚊帐里彻夜不眠,在黎明时分割开颈动脉自杀。幸而不久被换班的值班哨兵发现,及时送去团卫生队抢救,才保住性命。团卫生队医生说:假如刀片再深割0.1毫米,出血更多,他就没有救了。

  有一次,连长发现在厕所墙上有一条“打倒……”的标语。全连立刻进入戒备状态,团营两级保卫干部如临大敌,进驻连部侦查破案。组织大家排队进入厕所观看标语现场,旁边有人察看每个人的表情动作;又让每个人写字,辨认笔迹。折腾几个月,毫无结果。直到我们学生连队解散,也没查出头绪。

  我们几个来自北京的学生,面临与华侨学生相似的处境。部队领导认定“五一六分子”就隐藏在来自北京的学生中间,加上“打砸抢分子”,“阶级异己分子”,一定可以揪出一批坏人。每次领导训话都是怒目圆睁,声色俱厉,提出严重警告,显示其充分的信心和决心。学生们照例低头无语,做出“听话驯服”的模样。心里却十分紧张,唯恐遭受不白之冤。

  荒唐的是,声势浩大的“清查运动”,猛烈开展三个月,突然无声无息地中止了。营区的标语一夜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连队也绝口不提这个敏感的词汇了。我们连队没有查出任何可疑分子。据说整个牛田洋也没有“清理”出一个。

  可是,这样的政治举措在其它时间会以其它形式再现。分配前夕,连队破获了一个“反动小集团”,连累多人隔离审查。为首的胡锡礽获刑七年。“文革”结束,宣布他们无罪平反,可惜耽误了那几个年青人的青春年华。

四、名符其实牛田洋,人力代牛种田忙。

  牛田洋毕竟是军垦农场,阶级斗争和政治运动之是繁重劳动之余必不可少的重要活动,绝大部分时间还是耗费在“与地奋斗”的艰辛劳作中。牛田洋的字典里没有“清闲”这个词。面对超越极限的劳动强度,大家居然也都硬挺下来了。人的生命力在这个特殊环境里真是愈发顽强。

  学生连来自城市与来自农村的两类学生,在严酷的劳动面前,显示出完全不同的本色。

  我们初到连队时,已经是初秋十月,夏收已经完毕。我们的第一项任务是把大田的禾杆担回营地。经过酷日暴晒,禾杆都已干透。我们跟着带队的部队老兵,学习把两股禾杆扭曲连结成简单的草绳,将散摊在四周的禾把累放成堆,随后双手各抓紧草绳的一端,尽量把禾把束紧,借助身体的压力,用膝盖顶着禾把,借势绑紧,成为几近半米高的草捆,再用担杆两头各插一个禾捆运回。汕头担杆的功能相当北方的扁担,用结实的老竹制作,经火炭烤炙,减少水分,增加韧性,两头削尖,可以轻松插进禾捆。

  看似平常的工作,我们并不轻松。干枯的禾杆叶缘,像锋利的锯齿,每个人的手脚都伤痕累累。从大田到营房最近的距离也有三四里路,最远有十几里。挑禾时走的都是田间小道,挑着七八十斤的禾杆,跌跌撞撞,东倒西歪。有的半路上禾捆散了架,只得压下怒火,耐心地重新捆绑。有时天黑才回到连队。

  夏收完毕,部队的任务转向加固堤围,整修水利,预防海水涨潮内涝倒灌。筑坝劳动程序简单,只要把泥土从远方运来,堆积到指定的位置,达到规定高度就可大功告成。实际操作是件极难的苦差事。海边的泥滩类似沼泽,大家站在泥滩取土,随着不断用力,脚底逐渐陷入泥滩深处,有时烂泥齐腰,要靠别人帮助才能挣脱出来。干活要经常移动位置,才不致陷入深泥之中。下滩挖泥的同学要把裤脚高高挽起才方便操作。挖泥时要五指并拢,向深处狠劲插下,才能取出湿漉漉一坨泥巴。每个人就这样机械地重复着,动作简单,劳动强度极大。常常在泥水里浸泡几个小时。进入隆冬季节,更是受罪,泥水寒彻入骨,手脚冻僵,皮肤干裂。泥滩本是海边渔民养蚝的场所,残留的蚝壳和贝壳也来捣乱,像锋利的匕首,手脚上留下一道道伤痕。鲜血渗出又被泥巴糊住,甚至连察看伤口、埋怨叫痛的机会都没有。在场的每个人处境相同,谁也无法获取别人的同情和呵护。不少人双手指甲磨损,有人甚至指甲开裂,一旦洗去泥巴,就会露出鲜红的嫩肉。

  运泥的人也不轻松,开始时用簸箕当运泥的工具,但是烂泥糊在簸箕上,无法倒出,效率极低。后来有人建议用小船运泥。泥滩烂泥含水量高,起到了润滑作用,装满泥土的小船可以推动前进。但是堤坝的高度不断增长,推船前进的坡度越来越陡,增大了推船人的难度。每个人在烂泥里奋力推动小船,双脚陷在泥浆里,艰难地拔出一只脚,迈出一步,再拔出另一只脚,又迈进一步。运泥船推到坝址,卸下烂泥,再推回取泥点装泥。周而复始,不断重复。

  有时接受的任务是开沟挖渠。使用的工具是铁铲和锄头,相比之下,铁铲发挥的作用更大。开沟是力气活。把铁铲插进泥里,用脚狠劲踩下,铁铲的锋口才能深入泥里,挖出的泥土才能成团结块。否则,泥土松散跌落,效率极低。海滩泥土受海水长年浸泡,变得富有胶性,粘在铁铲上很难甩脱。不久就结成一坨,碍手碍脚。后来发现如果旁边有积水,可以沾些当润滑剂,可惜又增添了工作量。

  尽管寒风凛冽,每个人的衣服依然被汗水和泥水浸透。晚上没有时间清洗衣服,即使洗了也无法及时晾干。于是大家晚上睡觉前,把沾满泥巴的衣服挂在床头,第二天起床,把稍微干燥的泥巴拍打一下,照样穿在身上。

  1969年春天来了,连队投入了紧张的春插备耕。为了保证按照农事季节完成插秧任务,首要工作是平整土地。我们三机连的任务是三百多亩面积。牛田洋的淤泥深及大腿,耕牛下田迈不开步子;拖拉机下田只听发动机轰鸣,不见前行。原因是烂泥湿滑,拖拉机轮子使不上劲,只能打滑空转。更何况牛田洋没有那么多耕牛和拖拉机,唯一的办法是人力拉犁拉耙。

  这是牛田洋的传统,当年围海造田的解放军就是这么干出来的。有人挖苦说:“名符其实牛田洋,人力代牛种田忙。

  牛田洋耙田的铁耙,是部队特制的农具。用熟铁锻造,宽约三尺,重约三十斤。在烂泥里拖动这个铁家伙,人少拉不动,人多摆不下,最佳安排是五人一组。使用两根粗竹杠,用麻绳连接铁耙底部两侧的两根铁脚,四人在前用竹杠拖拉铁耙,一人在后掌控铁耙,调节铁耙方向和深度。

  牛田洋的田地遍布粘满蚝壳的蚝石和各式贝壳,成为危机四伏的地雷阵。下田拉犁拉耙的学生纷纷遭到“暗算”,刮伤的脚掌在咸水的浸泡下剧痛难忍,锥心刺骨。为了防范伤害,大家只好穿上解放鞋下田。尽管连队领导阴阳怪气地批评,大家只能装作听不见,不去理睬。

  在泥泞齐膝的地里拉耙特别费力,每迈出一步都要互相鼓劲。干这种活,很快就汗流浃背,累得筋疲力尽。有人实在顶不住了,就借口抽烟或大小便,稍微喘口气。在那个特殊年代,为了找“偷闲”的借口,许多平时烟酒不沾的学生也学会了吸烟。

  据说中牛田洋一位来自北京的大学生,拉耙时脚部被割伤,但他坚持不请假,依然在烂泥里奋战。不幸感染破伤风,伤势恶化,贻误治疗时机,抢救无效而英年逝世。

  寒冬过去,初春来临。一年里最繁忙的季节来到了。牛田洋耕地面积三万余亩,全师每个劳动力平均三亩,为了不误农时,只能在延长劳动时间上做文章。师首长下达死命令:必须在清明节后的五天之前把秧苗全部插完!连队安排晚上拔秧。虽然时令迈入春季,秧田的积水却依然冰冷刺骨,特别是晚上。大家排成一列,或借助暗淡月光,或在漆黑中摸索,不断机械般地重复同样动作:拔出秧苗、洗去根部泥浆、绑扎成把、码放在簸箕里 …… 原本沉睡的田野充满了噼里啪啦的声响。准备秧苗的工作大约要持续到午夜时分。

  每个人挑着一担七八十斤重的秧苗回到营地,都是顾不上洗漱,一头倒在床上,几乎没有辗转反侧的过渡,立即进入沉睡,连做梦都没有时间。天刚擦亮,大约凌晨四点,急促的起床哨吹响。穿衣洗脸,随后集队向大田出发。担着沉重的秧苗,大家逶迤行进在田埂上,在晨曦中留下一幅剪影。田埂细窄湿滑,每个人都学会了光脚行走,五指岔开,才能抓紧脚下的泥土,减少跌跤。当时推广的“赤脚医生”,大约也是为了沿田埂出诊方便才“赤脚”吧。

  插秧季节,一日三餐搬到田头。平日稍有清闲的炊事班,这时不仅增添了烧水做饭的工作量,而且要挑担把饭菜送到田间。几乎与大田作业人员同样幸苦。

  尽管首长三令五申,实际插秧完成时间大约半个月左右。大家的手指在泥土里上下穿插磨损,不知重复多少万次,泥土混杂蚝石贝壳,留下许多伤痕裂口。卫生员的胶布成为大家保护双手的最后武器,每个人手上都裹着层层胶布。

  牛田洋还蚂蝗成堆。一有水响,它们就像飘带游来,无声无息地贴向人的腿脚。待你发现流血的伤口,它们早已吸饱鲜血逃跑,留下的创口血流不止。由于蚂蝗色黄带有金边,大家将其戏称为“施里马达”。当时在关于柬埔寨的新闻中,施里马达时常占据头条。这位盘踞柬埔寨首都金边的伪政权首相,在我们的心目中竟然与讨厌的蚂蝗划等号。

五、个人崇拜要求人人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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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学习毛主席著作”是那个特殊年代表示忠心的最佳形式,“活学活用”成为学习“毛著”的超常发挥。在心理扭曲的环境下,讲用学习“毛著”体会,成为政治标榜、弄虚作假、攻击异类、谋取利益的丑陋平台。每个人都要装模作样地宣讲一番,然后逐级评比,从班到排,从排到连,随后是团和师,评选出各级活学活用的积极分子。部队的各级领导,或者为了捞取政治资本,或者担心落下忽视政治的把柄,对“讲用”一概支持,对有关“讲用”的事情,大开绿灯,一路放行。

  刚到部队不久,连队组织了一次夜间军事行动。那晚大约凌晨三点,突然一阵刺耳的口哨声响起,传来连长急促的命令:快打背包,紧急集合,长途拉练!全连学生从梦中惊醒,匆忙穿衣穿鞋打背包。按照部队内务条令要求,背包带平时要压在枕头下面,谁知慌忙出错,我的背包带竟然搅成一团,无法理出头绪。我刚想打开手电,解放军排长一声怒吼制止。周围的同学各自打好背包,奔向操场。情急之下,我背上挎包,夹起被卷,赶到队列中。

  那晚没有月光,只见满天星斗闪烁。连长亲自带队行军,他有意离开大路,在田间小路或者荒山野岭疾行。学生连的部分人患有近视,很多人对在田埂行走颇感陌生。不断听到有人跌倒的声音和情不自禁的呼叫,随后是连长和其它部队干部严厉的叱责。我夹着被卷,行动更加笨拙,多次跌倒,挨骂更多。天色朦胧,连长命令就地休息。五个小时,我们负重走了四十里路。大家看到我的狼狈摸样,有人讪笑,有人叹息。最后总结时,我当然成为批评的靶子。

  班内讲用,我找不到可以夸耀的成绩作为讲用内容,干脆“自轻自贱”把这件丑事作为实例,证明毛主席改造知识分子政策的伟大正确。大家恶作剧,竟然推举我参加连队讲用。我们连那天“讲用”时,团政治处尹副主任也来旁听。会议结束,他让指导员取走我的发言讲稿。又过几天,指导员通知我到团部,尹副主任要与我谈话。原来军区即将召开“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代表大会”,为了显示改造知识分子的巨大成果,军区首长要求树立大学生学习毛著的典型。炮团女子连陈慧明来自广州音专,擅长弹奏琵琶。她在讲用时说,要与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决裂,把代表“封资修”弹奏琵琶的指甲剪掉,引起轰动。团领导指示:在我们六团也要发掘培养类似的标兵。尹副主任看了我的讲稿,认为我有文字基础,请示团领导后准备调我去团政治处“写材料”。

  尹副主任物色的苗子有几个。我首先接手的是撰写团女子连炊事班班长的先进事迹。我在女子连采访了几次。这位班长出身农民家庭,毕业于华南农业学院(现华南农业大学),朴实能干,性格泼辣,但是不善言谈,虽然有不少吃苦耐劳的事迹,但内容平淡,很难达到“上纲上线”的境界。稿子写了几次,都被团领导否决。牛田洋不缺忍辱负重的无名英雄,团领导心目中希望发现可以出彩的典型,事迹要与众不同,才能一炮打响。

  尹副主任语重心长向我传授“写材料”的秘诀:定路子、拔高度、升境界。路子,就是明白领导要求,思路对路;高度,就是认识超过别人;境界,就是事事与毛泽东思想挂钩,把个人言行举动与革命联系到一起,简单的做法是套用语录和社论。总之一句话,“写材料”就是把领导意图变成文字,按照领导要求去写。我想起鲁迅当年鼓吹的“遵命文学”,如今又沦落为“遵命文字”。

  接受的新任务是学二连标兵卫生员老顾。他不是应届毕业生,来自北京外语学院,已经担任历史教师。年龄将近四十,中等个头,身材结实。他的事迹是经常上山采药,为连队熬制防暑败火大锅汤药,或是送医送药到田头,对患病学生也坚持熬制中药和针灸,有时甚至在自己身上试验。团领导认为老顾身份特殊,也许能够脱颖而出,把他列为选拔先进的首位候选人。

  我几次跟随老顾上山,多次陪伴老顾守候药炉。老顾性格内向,寡言少语,很难发掘出豪言壮语。一次,他见四周无人,悄悄对我说:自己从小喜欢医学,跟着一位邻居老中医学了一点草药针灸知识。当卫生员主要是年龄体力跟不上年轻人,不能到大田里去拼命。千万不要把我写得太好,上台我念不出口。

  有些实情无法写出,那位老中医据说是国民党员,解放后成为“历史反革命”。这样,只能写老顾自学成才。老顾是老实人,材料怎么写,他就怎么念。“讲用”会后,他悄悄说:我好像念的是别人的稿子,有些事我没有做过,有些想法我也没有想过。我苦笑着回答:“这些都是领导要求增加的,领导水平高,领导代替大家思想,咱们按照领导要求做吧。”我写了一篇《煎药炉前炼红心,上山采药为革命》。苦思这个题目时,脑子里却浮现葛洪端坐炼丹炉前的景象。这篇造句别扭的文字居然获得通过,老顾内定本团典型。我的任务就是继续提炼加工他的“讲用”文稿。从此我成为“两栖人”。农忙时在连队劳动,需要时到团部写稿。消耗体力,也耗费脑力。

  不久,师政治部宣传处廖干事带队,每个团派出一个“写手”,到广州参加“广州军区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积极分子代表大会”讲用材料的准备工作。我是六团推举的“写手”。我们一行住在东山湖公园内的东湖招待所。每天无休止地讨论、修改、再讨论、再修改。唯一印象深刻的是每天早饭前可以在湖边散步。在广州改稿几天,竟然没有机会到市区见识南国都市的街景。

  回到农场,我们集中住进了师招待所。师部位于牛田洋北侧的莲塘。师部大楼建在莲塘山顶部,是坚固的花岗岩建筑。据说战备需要,可以抵挡敌方突袭轰炸。司令部和政治部都在大楼里办公,楼前有院,院门有哨。一般人员无法进入。师招待所建在大院门外,有几排平房。住宿、就餐都在一处,十分方便。旁边还有师运输队、汽车连、警卫连、卫生处、军人服务社等成片建筑。

  我们的任务是为师“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积极分子代表大会”准备讲用材料。各团早有准备,集中只是充实提高,添彩升华。领导我们的是师政治部朱主任,他是廖干事的上级的上级,是我们接触到的最高层领导。在这里,我认识了外交部的宋锦海,另一位外交部通晓罗马尼亚语的男士,还有中联部通晓僧伽罗语的江苏女孩 ……。

六、特大台风中指挥错误造成上千战士和大学生无辜牺牲

  灾难总是以突然的方式闯进人们的生活。1969年7月26日,仅有八开版面的《汕头日报》在头版右下方刊登了一则消息。只有几十字的消息说:一场强台风即将在潮汕地区登陆。

  长期生活在海边的潮汕居民,每年都要经受几次台风骚扰,习以为常,没有当回事。我们写作班子暂停工作,整装待命,集中到会议室,准备接受师部下达的紧急任务。

  廖干事亲自来到招待所传达命令:接到上级抗击强台风的紧急通知,所有连队停止劳动,返回营地。加固营房,捆绑行李。领导指示:军人的职责是保护国家财产和保护人民群众,必须确保拦海大堤不出问题,人在大堤在,誓死捍卫“五七指示”发源地。“誓死捍卫”,这个政治术语当时使用频率很高,借以表达政治坚定忠诚。但是许多人包括有些领导没有理解“誓死”的含义分量。

  抗风抢险部署第一方案,抢险部队坚守一线大堤;假如形势危急,执行第二方案,抢险部队撤退到二线大堤,也就是营房前面的旧堤;假如二线失守,采用第三方案,部队撤向北部地势较高的莲塘、大场地区。领导强调:令行禁止,一切听候上级命令,以军号为准,不得擅自行动。领导部署计划周密清晰,有条有理,层次分明,三个梯次防范,三个阶段实施。令人联想到天才军事家赵括。

  台风到来之前,天气格外压抑,空气仿佛凝固板结,没有一丝海风。大地闷热得像似蒸笼,透不过气来。大家聚在房间,浑身冒汗,汗水湿透了军衣。傍晚五点许,天边布满火烧云,艳丽火红的云彩,构成从未见过的奇观。朱主任来到我们中间,平时严肃的脸上更增添了几分冷峻。他说:“我到附近村子转了一下。老人讲,村里的水井已经尝到海水的咸味,这是几十年没有的怪现象。老人讲,这次要出大灾难,你们要有心理准备。”

  第二天早上天气果然变脸,强劲的海风从海面吹来。狂暴的雨水,凭借风势倾泻下来。我们聚集在会议室里,眼看着大树经受不起狂风的袭击轰然倒下;房间门窗的插销失去作用,仿佛被巨手猛力推开,碎玻璃散落满地;汽车连的车库好像遭遇炸弹袭击,屋顶突然爆开,瓦砾随风飞舞。朱主任手下的通讯员浑身湿透地闯进招待所,气喘吁吁地传达命令:莲塘半山小村面临危险,全体出动帮助转移。

  我们赶到村里时,村民残旧的泥砖屋在风雨中颤抖,有的开始漏水,有的已经塌陷。全村乱成一团,村干部声嘶力竭地指挥村民撤离。昨天还满不在乎的人,今天却惊恐万分。

  村支书用生硬的普通话让我帮他转移一个九十多岁的老妇人。我们爬上一间破屋的二楼,老人抱着一床破烂棉被正在发抖。她不肯听从劝说,坚持呆在屋里不走。村支书不再多劝,一把抱起老人下楼。随后把老人交到我手里,简单交代:“把她送到山上去!”我背起老人就出了门。老人身体消瘦,分量很轻。她也意识到危险,用双手紧紧扣住我的肩膀。

  门外风力更猛,雨势更狂。密集的雨点打得浑身疼痛,仿佛挂下一幅水帘,看不到两米以外的东西。雨大路滑,巨大的风力推搡着我的身体,几乎每前进一步都要跌跤。我很担心背上老人的安全,怕她经不起磕碰,只能采取最稳妥的办法,在泥泞的路上爬行。大约一个多小时总算回到招待所,交给安置人员。朱主任见到我浑身泥浆,救助了一位老人,高兴地说:“你做了好事。我会为你请功。你应该立个三等功。”

  大家抢救村民回来,又累又饿。炊事人员已经用几口大锅煮好猪肉稀饭,只要你进门,就有人给你舀上一碗,送上前来。饭前餐敬、到点人齐开饭等规矩,一律取消或简化。附近村民到来也一样照吃。

  通讯员再次送来命令:全体人员参加抢救部队战士。我们连滚带爬,冒雨顶风向莲塘山坡下冲去。大家被眼前恐怖的景象惊呆了。原来脚下是一望无际金黄色的稻田,如今在朦胧的雨幕里只见一片汪洋。洪水已经漫到莲塘山半腰,莲塘山变成一个四面环水的孤岛。

  远处看去,依稀可以分辨出有人在水中漂浮,有的时隐时现,有的沉下去再也没有露头。有个领导站在那里吼叫,指挥大家把找来的小船放进水里,打算划过去救人。可是我们面对台风刮来的方向,风势猛烈,小船刚放进水里,立即被狂风揭翻。三番四次,无法成功。领导和大家无助地站在岸边,眼泪和雨水混在一起,呜咽的声音掩盖在台风的怒吼里。我们亲眼见到许多生命在自己面前消失,自己却没有能力去解救。朱主任悲愤地说:全师的武器泡在水里,多少战士死在水里,咱们师从来没有出过这样窝囊的事。

  我们遭遇的是百年一遇的特大台风。据气象资料记载,最高风速阵风每秒52.1米,按照国际标准,风力应该定为18级。这头怪兽肆虐一天远遁而去,大海恢复了往日的平静。遭受灾害的牛田洋满目疮痍。

  台风过后,首要任务是清理现场,埋葬死难人员。

  拦海大堤残缺崩坍,整个牛田洋淹没在涌进的海水中。往昔排列整齐的营房不见踪影。仅剩一半的二线土堤堆满退潮留下的各色物品,战士的背包、挎包;大学生的皮箱、行李;营房的床板、木柴 ……。

  惨不忍睹的是遇难战士、大学生和村民的尸体,和猪、牛、羊等畜生的尸体混杂在一起,或被挂在堤岸缺口、水闸涵洞、灌木、草丛、竹林等不同位置,或横七竖八地散布在海滩各处。

  侥幸留下生命的战士,去寻找和埋葬不幸失去生命的战友,这是何等撕心裂肺的残忍任务。西牛田洋七团女子连接受了掩埋部分尸体的任务。她们用铁锹、锄头,拼尽全力挖掘墓穴。山地土质坚硬,泥土掺杂着顽石,每个人双手都磨出血泡。她们朗诵着毛主席语录,为牺牲战友下葬。天气炎热,浸泡在海水里的尸体被各种物品撞击,开始腐烂变形,大部分已无法辨认身份,只能以无名氏名义安葬。没有棺木,只能用白布包裹。遇难战士享受的特殊待遇是覆盖军装,摆放军鞋,表示军人身份;遇难大学生军装就省略了。

  灾后统计,牺牲部队官兵470名,牺牲大学生83名。还有人说自己失踪的战友没有列入牺牲人员名单,但已难以考证。

七、师首长截取抗风抢险的悲壮段落,颠覆了灾难的性质。

  师首长为这场灾难定下口径:这是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的特殊战斗,遇难者都是牺牲在战斗第一线的烈士,要广泛宣传他们的英雄事迹,为他们树碑立传,为他们请功授奖。

  一场本来可以避免的灾难被描绘成浩气凛然的浴血奋战,死难者的生命代价本来应该唤醒决策者和执行者的良知,拷问灵魂的鲜血本来可以追究应对灾难的失误和教训。可是,一切都被颠倒,历史悲剧演化成庆功盛典。

  廖干事对“写作班子”成员宣布:师“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积极分子代表大会”推迟。师政治部需要写出有关台风的大量请功材料,人手不够,留大家协助工作。我被分配到起草上报中央军委报告的写作小组。还有几个小组负责搜集撰写英雄连队和英雄个人的事迹材料,准备上报请功。据说海军舰艇专门送他们到灾难现场实地考察。过后有人悄悄摇头叹息说:“惨不忍睹啊!”

  连续几天,师部大楼灯火通明,彻夜不熄。浑身沾满泥水神情疲惫的军人在大院里匆忙进出。廖干事告诉我们:各团、营、连的指战员当面向师首长汇报遭遇台风的过程和情况。各种信息、材料、数据陆续向师部汇总。灾害发生的过程和惨情开始被梳理出清晰的脉络。

  台风到来前夜,所有连队接到命令:每连派出一个班,连领导亲自带队,到大堤担任巡查任务。

  大堤长度将近三十华里,其间设有七个排涝水闸,水闸边的水泥建筑是水闸管理处,成为临时指挥所。每个营都配备有线通讯班,架设了专用线路。此外,还特别配备了一个无线通信兵,背着短波电台备用。参加巡查的每个连负责二百米距离。

  夜晚平安无事。次日早上七点天色突然灰暗,狂风暴雨猛然袭来。

  巨浪接连不断地扑向大堤,暴雨积聚在农田,形成内涝,堤内堤外已是白茫茫一片泽国。

  泥土构筑的大堤在风雨侵蚀和海水浸泡的双重摧残下,变成毫无抵御能力的软豆腐。险情多处出现。堤身、堤脚,四处冒出水柱,有的急窜而出,仿佛喷泉一般。

  危情上报,上级命令每个连队紧急增派两个排赶到大堤抢险。

  将近八点,增援队伍陆续赶到,与昨晚派来巡查的先头部队会合。大家兴奋地彼此呼唤,握手拥抱。到处是“井冈山胜利会师!”的激情呼喊。

  战士和大学生哪里有险情就向哪里冲。有的往麻袋里装泥土,有的肩扛近百斤麻袋往缺口处填,有的抡起大锤在缺口处打桩…大家脑海里只有一个共同的念头:堵住缺口,保住大堤。

  一场实力悬殊的搏斗在大堤惨烈地展开。

  不到一个小时,海水漫过大堤,把原本壮观的大堤摧垮,大堤被切割成支离破碎的土堆。防风抢险全线崩溃,局部防守已经失去意义。现场指挥员发现有线电话断线、无线电台无声,一切通讯断绝,与师团两级领导联络中断。

  原定方案有:情况紧急时发射三颗红色信号弹,通知撤退。但是风狂雨大,信号枪无法发射。通讯班口头传达命令也难以实行。

  最早从东牛田洋堤坝缺口涌入的海水,很快淹没了生产基地所有农田的机耕路。抗风抢险第二、第三方案预定用以撤退的通道在洪水中消失了。

  一向令行禁止的部队失去指挥,大家只能凭借感觉逃生。许多战士和大学生在撤退途中,被巨浪卷进大海;有的在游水过程中被水里的杂物撞击呛晕 …… 。

  据说当时上堤抢险的战士和大学生有千人以上。牺牲者的比例是个令人肠断的数字。

  面对如此巨大灾难,师首长高屋建瓴地果断截取其中抗风抢险的悲壮段落,赋予精神升华,注入政治色彩,彻底改变颠覆了灾难的性质。大量人员无辜牺牲的悲惨结局被有意淡化掩盖,甚至死难人数长期以来都是高度机密。

  师政治部负责起草文件的文职干部和筹备“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积极分子代表大会”的“写作班子”全体动员,总结抗风抢险涌现的英雄事迹。

  手挽手结成人墙阻挡海水的英雄连队;抱着麻袋石头跳进缺口堵漏的孤胆壮士;五号水闸仅剩两米残堤护佑下83名幸存者组成的悲壮群体;冲进倒塌营房抢救毛主席宝像献身的崇高烈士;撤退途中奋不顾身保护大学生的可敬战士 ……。

  这些故事的基本情节并非虚构,牺牲战士和大学生都是二十来岁的稚嫩青年,在当时狂热高压的政治氛围里,他们信任组织、尊重上级、听从指挥、服从命令,可以为了政治口号的要求赴汤蹈火,实现“誓死捍卫”的诺言。面对死亡,没有人退缩,没有人逃跑。

  所有文字缺失富有战斗经历和抗灾经验的领导者,以及高瞻远瞩掌控全局的决策者们当时的指挥过程及内心感受。分工写作抗风抢险英雄事迹的几个小组搜集了大量信息,很快写出了几份英雄连队和英雄个人的材料。我们小组负责撰写呈送中央军委报告,却不顺利。经历反复讨论,多次起草,斟词酌句,都不能完整表达师首长意图,被彻底否定。最后,我们小组的报告被扔在一边,弃之不用,由师首长和秘书关起门来亲自起草。

八、命运时常以毫无征兆的方式改变轨迹

  命运时常以毫无征兆的方式改变轨迹。

  有一天下午,一场冗长的“定路子”讨论会刚刚结束,我到会议室门外吸烟。师政治部组织处刘干事找到我。在下连队采访时我们见过面,也算熟人。没有客套,没有寒暄,他直截了当地对我说:“我代表组织通知你,你借调到师部的工作已经完成,领导指示你明天返回连队。”我感到突然,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已经转身离去。我傻傻地不知所措呆站在那里。晚上廖干事来到我的宿舍。他说:小白,我来陪你喝几口酒,也算送行。廖干事平时和部队干部的标准表情一样,严肃冷漠,不苟言笑,今晚却显得异常。

  他从绣有“为人民服务”的黄色军用挎包里掏出一个军用水壶。打开壶盖,让我闻一闻浓郁的酒香,夸耀说:这是咱部队自制的“气死茅台”,只有军人服务社内部供应,有内线才能买到。又掏出一包五香花生佐酒。我们用漱口杯代替酒盏对酌。开始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廖干事也不知选择哪个话题,两人都沉默无语,气氛沉闷。水壶里的烧酒喝去大半,炽热的酒精在胸腔翻腾。廖干事说:“部队有句名言‘参谋不带长,放屁都不响;干事不论年,说话不值钱。’我就是后半句不值钱的干事,年过四十,连个团级都没混上。”我对他同情地摇摇头,陪他喝了一大口。

  廖干事有了醉意,含混地说了一串话。原来朱主任打算留我在部队,按照程序,派刘干事调看我的档案,发现我的伯父解放前竟然是美孚石油公司的总经理,后来又迁居美国。刘干事专门跑了几个城市外调,弄回几份旁证材料。这事牵扯到美帝国主义,立刻牵引出“社会关系复杂”、“里通外国”的嫌疑。领导讨论决定:不但取消我参军的动议,而且立即赶出“写作班子”,返回连队劳动。

  廖干事的醉话揭开了秘密。他趴在桌上睡着了。我和衣躺在床上,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我们家与伯父解放后得不到彼此音讯,已经失散多年,想不到他们竟然迁居去了美国,更想不到是用这样的方式获得伯父的消息。第二天我醒来时,廖干事已经不辞而别。我打好背包,迈步向学三连集结地鸥汀走去。“写手”们神色黯然地送别,讲一些保重之类的话。廖干事没有出现,大约他酒醒之后,后悔讲了太多的话。

九、台风过后大学生迁移搭建营房、集中学习外语等

  学三连在河溪的营房在台风中被毁,上级命令到临近澄海县(后改称汕头市澄海区)的鸥汀小镇集结休整。

  许多大学生的衣物和生活用品被洪水冲走。上级给发放每个人发放两套旧军装,一套是深蓝色的海军服,一套是绿色的陆军服。生活用品也按照战士规格发放。我们的驻地安置在一座祠堂里,门口有个大院,院里有个戏台。平时大概是晒谷的地方。

  我走进宿舍,仿佛来到了伤兵医院,许多人裹着绷带,有的还拄着拐杖。大灾过后,战友重逢,别有一番亲热。我见到北大中文系同学王涛,他不仅双臂缠满绷带,甚至胸口也裹着厚厚的纱布。他神情激动地描述当时遇难的情境。

  河溪牛田洋在榕江出海口南岸。洪水漫过大堤时,王涛正在营房待命。听到外面有人声嘶力竭地呼喊,再想逃向高处躲避,已经来不及。王涛从小生活在北京,没有机会学习游泳,是个不懂水性的“旱鸭子”,见到洪水涌来张皇失措。大家急中生智,爬上营房四周的木麻黄树。这种潮汕地区常见的树种毫不起眼,树干扭曲,弯腰驼背,树枝也稀稀拉拉,没有丝毫威仪。没有料到,这些歪脖子树成为大家的“救命恩人”。

  开始大家只是抱着木麻黄树,免得被激流冲走。后来,海水越涨越高,大家就往树上爬。水面升了,就再往高处挪动。风狂雨骤,三米来高的木麻黄树干只有碗口粗,随着风势东倒西歪。大家紧紧地搂住树干,生怕自己掉进汹涌的海水中。庆幸的是,木麻黄木质韧性极强,居然顶住狂风,没有折断,也没有倾倒。坚持了几个小时,风势渐渐减弱,险境略有好转。这时大家发现,每个人的双臂和胸口都流淌着鲜血。原来抱紧树干时双臂、胸口在粗糙树皮剧烈磨擦中伤口累累,蹭破了皮,割开了肉,甚至有的露出了骨头,在雨水的浸泡下,疼痛钻心。有人解下裤带,结成环状,套在树杈上,用手抓紧裤带,减少与树干磨擦的痛楚。别人也跟着仿效。大家互相鼓励,一直坚持到洪水退去。

  六团在灾难中牺牲最小。段副团长在撤退路上遇难,据说他让年轻的警卫员先跑,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不要管我!”他是死难人员级别次高的干部(还有一位正团级的防化科科长)。

  灾难之后,别的连队还有寻找失踪人员、辨认尸体,接待遇难者家属、安抚幸存者等等事务。我们连队没有遇难者,连队领导显得格外轻松。我们一天只有两件事:吃饭和学习。

  潮汕地区全部遭灾,部队菜地、猪圈荡然无存。为了保证部队的食品供应,据说从临近县市及广西、福建等地紧急调运粮食、蔬菜、肉类,伙食质量比平时反倒有所提高。

  学习以“毛著”和毛主席语录为主,让大家缅怀历史上的革命先烈和英雄模范人物,对照自己的表现。学习突出正面教育,没有给大家形成精神压力。奇怪的是:没有大力宣传抗风抢险涌现的英雄集体和英雄个人。学习英雄,以时间、距离都很遥远的榜样为标杆,有意回避身边发生的事情。在宽松的气氛下,大家对灾难的恐惧心情慢慢缓解了。

  经过一个多月的休整,连队接到返回河溪的命令。据说中央指示:大学生不能荒废学业。学习外语的大学生集中编在学生二连,我在大学学习的专业虽然不是外语,也被调入学生二连。

  重建连队的首要任务是搭建营房。我们像当年创业的战士一样,利用当地资源,盖起竹棚。竹棚建起几天以后,糊在墙上的泥巴还没有干透,我们就搬进了这个新居。条件虽然简陋,却是自己亲手建造。躺在床板上,更有一种自豪感。我觉得自己不是一无是处的废物,假如需要,我们也可以学会当一个工人或者农民。

十、重新承担筑建拦海大堤的任务

  安顿下来不久,部队接到重新筑建拦海大堤的任务。部队全体动员,解放军和大学生一律出动,开向大坝工地。指挥部早已把每个连队的任务、地段和指标插上标记,工地上红旗招展,大喇叭广播着激励人心的语录歌和革命歌曲。“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鲜红横幅在海风中猎猎作响。不久前的特大灾难似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领导者轻易就把这惊心动魄的灾难抹去了。

  同样在烂泥塘挖取泥块,同样双手被蚝壳划伤,同样用小船搬运泥块,同样把泥块堆积起来筑堤……大家重复着多年以前曾经做过的动作。稍有变化的是:为了抵御下次的洪水,土堤外围增加了一道花岗岩砌成的防护外墙。勤劳的潮汕农民竟然用自行车搬运重达两三百斤的巨石。他们在车尾用铁皮加焊一个后座,绑上巨石,从远处运来。我深深敬佩这些钢筋般坚韧的汉子。

十一、归根结底罪魁祸首是“文化大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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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关牛田洋灾难的话题在公开场合已经回避,但私下依然是大家关心的内容。各种渠道传来的小道消息四处泛滥,却都无法证实。

  据说师首长把这场灾难定性为“战无不胜毛泽东思想的伟大胜利”和“誓死捍卫‘五七指示’发源地的丰硕成果”,要求中央军委授予219师英雄集体的荣誉称号,并附送许多请功授奖的事迹材料。听说,有人认为这份报告容易引起社会质疑,造成上级被动,因而受到广州军区首长的批评,搁浅在呈送半途。反正,向中央军委请功授奖这件事慢慢地无人提起,无声无息消失了。据说《解放军报》记者也曾写出长篇报道,准备配合中央军委宣布荣誉称号时见报,引发一颗震动全国的精神原子弹。不知来自何方的强力干预,筹划周密的宣传壮举竟然无端哑火。这篇文章始终没有发表。

  对于这场惊天动地灾难的全面情况,领导阶层和媒体采取了集体缄默、共同失语、刻意回避的态度;只有几家报纸发表过通讯,从歌颂英雄的角度,摘取片段,透露了灾难局部情状。没有任何一级组织出来表态反省,没有任何一个领导出来承担责任。据说,总理办公室曾经提前打电话给汕头地区政府,提醒重视防风抗风,组织居民撤退。部队领导却说从未接到过类似指示。据说,中央军委曾经命令部队“人在大堤在,誓与大堤共存亡”。但是,部队首长断然否认。表示中央军委从来没有来过这样的电报电话。

  我们曾经亲耳听到的抗风部署,究竟是否师党委的集体决策,还是个别首长随意号令,或是基层干部假借上级名义即兴发挥?归根结底罪魁祸首是“文化大革命”,是发动“文化大革命”的旗手,是兴风作浪的“四人帮”。当时的任何灾难,他们都脱不了干系。但是,何时何地何人承担过哪怕一点点具体的责任吗?

  假如部队首长得到台风警报,及时安排疏散;假如有人发现部署失当,挺身反对上堤抢险举措;假如在抢险现场领导发现形势危急,立即组织撤离;假如 …… 。

  历史没有假如,历史无法重新安排。

  牛田洋的特大灾难已经过去多年,我们国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中华民族开创了从未有过的繁荣局面。中华民族大有希望,伟大祖国前途远大。但是我在牛田洋的遭遇无法抹去,依然在我心中沉淀发酵,影响着我的人生走向和价值判断。

  我期望这段历史悲剧永远不要重演,这是我提笔写下这篇文字的祈求!

2012-06-23 端午深夜 于广州

白嘉荟简历

白君嘉荟 五尺男儿,生于北京 长在上海。
求学燕京 心仪中文,置身“四清” 江陵延庆。
文革狂飙 政治洗礼,困惑难解 心系井岗。
毕业分配 移民南粤,军垦锻炼 领受冷眼。
遭遇台风 九死一生,筑堤耙田 苦辣艰辛。
再次分配 落脚粤北,无端怀疑 沦落异类。
农场牛场 强度劳役,两年受审 清白蒙冤。
阴霾散去 奉调返穗,编纂《辞源》 涉足出版。
编辑图书 主编刊物,繁忙辛劳 乐在其中。
转战电视 筹办市台,忝列主任 监制编导。
坎坷人生 后福相伴,躬逢盛世 宽慰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