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联大(清华·北大)0646 部队学生连

敢从五楼往下跳

-- 记学生三连谭昌龄同学

马达弟 2013-02-26


1. 龄的笔名叫“余心”

龄的名字听起来有点女性化,他说话办事也带点女性的温柔和细心,但他外貌是实实在在的七尺男儿,身高1.78米,严格来说,原来身高是1.80米,“文革”的创伤使他矮了2厘米。龄读清华大学时写作的笔名叫“余心”,他在《清华文艺》发表了不少文章,是当年清华大学“十大笔杆”之一。

2. 我们在军垦农场认识

1970年初,北大、清华的毕业生作为“文革”中树立的榜样,“六厂二校”中的二校毕业生,率先被分配去最基层接受工农兵“再教育”。在学校,军宣队头天晚上宣布我们的分配方案,第二天就让我们分别上火车开往全国各地报到。我与二百名北大、清华的毕业生一起被分配去湖南。到了长沙后,当地官员毫无思想准备,让我们转乘船去常德地区汉寿的军垦农场报到。我们一帮人匆匆去到洞庭湖边上的部队农场,被分成了三个连队,男生两个连,女生一个连,我被分到学生三连。

那里的营房宿舍十分简陋,墙是用湖中芦苇编成的,上面糊了一层泥。床是大统铺,用竹和木头钉成,两个人一张床,我的同床就是龄。他当时一条腿粗,一条腿只有胳臂那样细,走路一瘸一拐的,只能干放鸭子的轻活,我的任务多了一个,就是生活上照顾龄。

3.“文革”中龄成为《清华井冈山报》编辑

龄开始与我话不多,后来熟了,话就多了。晚上连队很早熄灯,我们睡不着,就躺在床上轻轻聊天。龄是个高材生,不仅读书成绩好,运动场上也是好手,他是清华大学田径队的成员,擅长百米赛跑。“文革”中他的另一方面才能又被显露出来。他有很高的政治嗅觉,又写得一手好文章。很快,他成为清华一个全国有名的红卫兵组织-“清华井冈山”的重要成员,成为该组织向全国发行的报刊《清华井冈山》报的编辑,许多“社论”,评论时局的文章都由他来执笔。正因为这样,他成为敌对一方的红卫兵组织的眼中钉。

4. 龄被敌对派红卫兵抓回去关押

当时,清华园内如同“军阀混战”,“文革”使人心灵扭曲,互相仇视。清华两大派红卫兵组织各占据校园内一些教学楼及学生宿舍,两派从互相叫骂发展到动用长矛、弹弓进行武斗。龄不小心被埋伏的敌对派红卫兵-“清华414”抓回去了。对方拷打他,要他供出自己一派一次领导层会议上的内容。但事实上他没有参加这个会,就说“不知道”。每个“不知道”都迎来一阵乱棍敲打,当时他的头是被麻包袋套住的,棍棒不知何时从何方打下来,他感到恐怖极了,难以支撑下去。

5. 龄逃跑时从五楼上跳了下来

晚上,龄经过七拐八拐被带入一个房间睡觉。除了罩在头上的麻包袋,他看到是一间小教室,中间放了一张床,他的双手被绑在床的右角上,双脚被绑在床的左下角上。床不远处放了一张椅子,对方一个红卫兵负责彻夜看守他,房里灯是彻夜不关的。他心想,明天再这样审问下去,他会坚持不下去,一定要想办法逃跑。于是他先喊“冷!”,要求盖上一张被子。然后他在被子里轻轻活动自己的双手,慢慢将绑手的绳子松开。然后他又轻轻蹬脚,不知过了几个小时,绑脚的绳子也被蹬开了。这时他还是不敢起来,装睡观察那个卫兵的动静。一直等到天蒙蒙亮了,那个卫兵终于顶不住睡着了,他才轻轻起床,到窗边轻轻把窗打开。谁知窗可能很久没有抹润滑油了,开窗时“嘎”的一声,把卫兵惊醒了。他大叫一声:“有人逃跑!”。龄已经没有退路了,天还没有完全亮,他也看不清外面的情况,马上纵身跳下去,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醒来时听有人在说:“这小子真命大,没出一点血。”原来他是身处五楼,从五楼跳到了坚硬的水泥地上。

6. 医生说他会瘫痪 他却站了起来

送到北京积水潭医院后,证实龄是屁股先着地,其中一节脊椎骨完全粉碎性骨折,动手术取出碎骨后,部分神经仍受损,一条腿完全痿缩了。医生说他会瘫痪,可能下半辈子都得在轮椅上生活。但他仍坦然相对,稍好些就坚持活动自己的手脚。瘸腿逐渐有了知觉,几个月后他竟下床行走了,只是身高少了2厘米。

7. 龄把初恋情书编成《月光集》

龄回清华大学参加军宣队组织的活动,毕业前班上同学去工厂接受工人的“再教育”,他也去了,还遇到了他的初恋情人。她是那间工厂的女工,只有初中文化,但十分佩服他的才干及毅力。后来因这位姑娘的父亲——一名军人的坚决反对,才断绝了往来。他很珍惜这段感情,把他们往来书信编成了册,取名《月光集》(我记不清是否此名)。每晚夜深人静我们又难以入睡时,他用手电筒在被子里照着《月光集》,朗诵给我听。这是我听到过的最浪漫、最动听的文学作品了,特别是在“文革”那种空气中都弥漫着政治气氛的严厉环境中。

8.“你们谁敢从五楼上跳下来”

在军垦农场两年,龄让我看到什么是乐观,信心和毅力。他坚信自己能恢复,不停地锻炼自己的肢体,小腿明显变粗,走路也越来越好了。离开大学到农场接受“再教育”后,我们这些老红卫兵们心里都明白自己过去是何等无知和愚蠢,回想“文革”中的“阶级斗争”、“路线斗争”是何等无稽和莫名其妙,我们一片忠心,却被人当枪使后又踢开了。“同是天涯沦落人”,两派的干将们此时全部成了很要好的朋友,各派同学从未因“文革”的往事争吵。龄也从不记恨对立派的同学,同学们偶然为一些小事争论,年青气盛争高下时,龄会冷不防插进来说:“你们谁敢从五楼上跳下来。”全场顿时一片寂静,过一会大家才一起开怀大笑起来。真的,这样的经历不是人人能遇上的,还是不遇上比遇上好,如同“文化大革命”。

9. 龄的妻子是演员

离开农场后,龄从事过多种工作,最后在一所大学里任教授。他的妻子是湖南花鼓戏演员。他在一场演出中看上了这个姑娘,又发挥他那种一往无前的精神,终于追到手。我们见面总是笑着回忆在农场那段往事,既艰苦又浪漫,可惜我们最美好的青春就在那种莫明其妙的“再教育”中消耗掉了。

10. 龄退休  “余心”上岗

龄几年前从大学退休。他的身体一直不好,“文革”给他创伤实在是太大了。他无法进行很多户外活动,只能选择了写作。他开始用“余心”的笔名在他的博客上发表文章。用他的话说,是“关注民生,针砭时弊,评点大事小事天下事;纵观社会,剖析热点,笑谈官场商场风月场。”。几年下来,他竟然写了数以百计的评论文章。从古代孔子、秦始皇、《论语》到现代电视网络“红人”于丹、经济专家吴敬琏、陕西“周老虎”、国家铁道部、国家林业局、信息产业部、央视、央行......,他都发表了自己对当时我国发生的一些重大事件或热门话题、热门人物的看法。文章篇篇有看头。北京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教授易杰雄原来根本不认识他,看了他的文章后为他文集作序言。易教授写道:“作者作为一个学工科出身同志,以其特有的细致和缜密的思维,以一针见血的敏锐,把见到的不公剖析给大家看。他是以热爱国家、热爱人民、追求真理的精神工作的。文集是作者的心血,而且是在患病的情况下完成的,我理应推荐。”

11. 《书生乱弹》

我看了龄写的文章后极力动员他整理出版。在我们几个同学的热心支持、帮助下,书终于在2008年底出版了。几位同学、学者为书作序言,我为书提字:“心有余力,永无休止!”我想,这是对龄的恰当评价。书取名“书生乱弹”。

书出版后被同学和朋友,还有不认识的热心读者一抢而空,2009年8月又再版。这时,龄已经重病在医院抢救中。

龄(左)把《书生乱弹》一书送给我(2009)

12. 看望重病中的龄

龄多次对我说他不怕死。这话我相信。因为他“文革”时从五楼上跳下来,已经“死”过一次了。这次住院,医生多次发出病危通知,他仍奇迹般活下来了,他有顽强的求生意志,“死神”不能轻易带走他。龄清醒过来时马上打电话给我,他最担心的是见不到我们,听不到老同学的声音。2009年3月28日是龄的生日,我约上在全国各地的14位同学一起去长沙龄家中,为重病在床的龄祝寿。

我们从全国各地赶往长沙给龄祝寿(右二卧床者是龄 2009-03)

2009年10月,我们又组织40多位老同学回湖南洞庭湖农场聚会,路过长沙时去看望龄,他躺在病床上不能说话了。癌细胞从他当年受伤的脊骨、盆骨扩散至全身。他激动的眼睛闪着泪花,他知道同学们来看他了。我们都衷心祝福他早日康复!

今天,2009年12月27日,我正在写这篇文章,电话响了,龄走完了他的人生历程,离开了他无限热爱的人世。

13.  结束语

文章到此该结束了。最后我附上《书生乱弹》一书中“独立精神,自由思想-被腰斩的清华校训”一文,从它犀利的文风及深刻的思想内涵可以看出龄,笔名“余心”,并非空有“清华大学十大笔杆”的虚名。这只是龄书中上百篇有分量的评论文章中的一篇。这也是他给自己立下的、最好丰碑。

龄的全名叫谭昌龄。


附录:

独立精神,自由思想

—— 被腰斩的清华校训

余心

最近获悉,清华的校训原本是“自强不息,厚德载物;独立精神,自由思想。”而现在却被拦腰斩断,只剩下前面8个字了。

我在校的时候,根本就没有告诉过我们,清华原先还曾经有过一个校训。那时候的口号是“又红又专”、“听话出活”、“工程师的摇篮”和“做党的驯服工具”等等。这个被腰斩的前半截,还是20世纪90年代才恢复的。

原本16字的校训,为什么无端地被砍去一半,我想,原因是大家都能明白的,有人不喜欢甚至惧怕“独立精神”和“自由思想”。校训被腰斩了,没有了“精神”和“思想”,清华的传统也就丢失了,剩下的只是教你做个好奴才的训诫。

20多年前,清华就发誓,要在校庆100周年也就是2011年的时候,建成为世界一流大学。如今,为时已经不多,看来是实现无望了。不知当初信誓旦旦的当权者作何感想?即使再过20年,这个夙愿恐怕也难以实现,原因何在?人们想过吗?

时下人们正在发问:中国高等教育为什么培养不出大师级的人才?发问者不少,回答的不多。从上到下,全都昏昏然,茫茫然,即使隔靴搔痒地说几句,也都不能真正的解决问题。

其实,许多人很明白,就是不敢说出来。

我想,现在,或许可以从这个被腰斩的清华校训中找到答案。

“独立精神,自由思想”有错吗?

如果有独立精神,就不会甘于做奴才,就不会轻易被驱使,就不会只做工具和炮灰。

如果有自由思想,就不会唯唯诺诺人云亦云,就不会溜须拍马趋炎附势,就不会全国只用一个脑袋想问题。

这就是“独立精神,自由思想”不被当权者认可的原因所在。当权者需要的是“听话出活的奴才”和“忠诚驯服的工具”,不是具有独立精神和自由思想的叛逆。孔老夫子不是早就说过吗?“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也!

这也是清华成不了世界一流大学和中国高等教育培养不出大师级人才的症结所在。

北洋军阀政府能够任命反对派的蔡元培做北大校长,而蔡元培校长能够拿着政府的经费并同时拒收政府的公文。蔡元培校长宁肯自己辞职,也要救出被捕的北大学生。

那时候的胡适能够喊出“争你自己的自由就是争国家的自由,争你自己的权利就是争国家的权利。因为自由平等的国家不是一群奴才建造得起来的!”。世界一流大学也不是一群奴才能够建造得起来的。

这就是“独立精神”!这就是“自由思想!”这就是高等学府的灵魂。

没有“独立精神”的结果是,上面不让说的话不能说,上面不让研究的问题不能研究。没有“自由思想”,就得揣摩领导意图,领导允许怎么想才能怎么想,领导喜欢怎么说才能怎么说。全国上下只有一个脑袋想问题,其他人跟着忽悠就行了。外国总统来清华演讲,学生提出的问题也都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什么时候鼓掌都是和上面的要求相一致的。堂堂清华,连一个有点独立精神的问题都提不出来,还谈什么世界一流大学!

蔡元培先生为北大奠定了“兼容并包,思想自由”的大学精神,虽然现今尚存与否颇有疑问,但仍然是值得推崇的伟大精神。他早在1919年就提出了中国现代大学的三项基本原则:“第一,大学应当是独立的和自主的;第二,大学应当具有思想自由和学术自由;第三,大学学术与思想自由需要相应的自由的社会政治环境。”(1919年6月15日,《不肯再任北大校长的宣言》)这是中国大学实现大学精神的基本条件,缺乏这三个条件,中国大学跻身世界一流将永远只是梦想。

被誉为“清华之父”的梅贻琦校长也很推崇蔡元培先生的大学精神。他说:“对于校局,则以为应追随蔡孑民先生兼容并包之态度,以克尽学术自由之使命。昔日之所谓新旧,今之所谓左右,其在学校应均予以自由探讨之机会。”

    清华校训之被腰斩,并非仅仅清华之悲哀,它标志着中国大学精神的迷茫和缺失。大学精神是民族精神的象征,大学精神的迷失意味着民族精神的沦丧。重新塑造真正的大学精神,是中华民族兴盛的根本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