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联大(清华·北大)0646 部队学生连
湖南·汉寿·西湖镇
西湖联大拾梦
卞毓方
是因为要营造梦境吗?熟悉的地貌一变而为陌生的闾巷,烟雨撩乱兼之暮色苍茫,西湖农场于我,已介乎前世今生茫然不可辨识之间。
毕竟已过去了四十年啊!
四十年前,我们来此安营扎寨,自“六厂二校”中的北大、清华;建制落在连队,但不是兵;名曰劳动锻炼,实际是强迫改造;目的何在?知识何罪?谁是源?谁是本?谁是误?谁是乱?伟人曾说,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面对浩淼洞庭,我们是纯然的书生,无意觊觎权杖,但也要力主命运的飞舟。
两年后,散作飞蓬,不,是撒豆成兵。无论分到哪里,都是人自为战,义无反顾,置之死地而后生。北大的校训是:思想自由,兼容并包。清华的校训是:自强不息,厚德载物。月复一月,年复一年,一缕自由的思想击碎了多少尘世的坚冰,一息顽强的拼搏独辟了多少事业的蹊径!——倘若有人说我大言不惭,那么请看事实。事实么,嗬嗬!北大永远是“博而雅”(博雅塔)的北大!清华永远是“行健不息”(见校歌)的清华!
四十年后,吾辈长沙聚首,相约旧地重游。乍见面一愣,老了,几乎认不出来了!几分钟后,当年的模样,与眼前的模样重叠,啊,“老古董”还是“老古董”!“乔老爷”还是“乔老爷”!“阿扁”还是“阿扁”!“鸡毛”还是“鸡毛”!没变,一点都没变!从长沙赶赴常德,一路欢歌笑语,吕仲林夫妇的京剧、黄梅戏,叶英模的广州话童谣,李立、董炎明的闽南语“爱拼才会赢”,杨孟达的湘潭民歌,梁宋平的“刘海砍樵”与“提篮小卖”,姜建国的海派清口。时光倒流,人人都回到从前,扛芦苇,插秧,割稻,养猪,牧鹅,茅棚攻读,月下散步,排练样板戏,自己动手,打造日常生活用具……说什么昔有西南联大?啊,蓦然回首,那是不折不扣的西湖联大!
而今,时间已远,空间迫近。过黄珠洲而不识,有情的只是名称,所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无情的是岁月,物非人亦非;昔日师部所在,今为大道通衢,连名字也换掉了,生产基地出落为西湖镇;柳林嘴为当年踏上农场和离开农场的码头,如今大堤仍在,湖水溃退,垸外满目桑田,泊舟蜕化为旱船(也许梦里,它仍在惦念着洪水季);无论在天涯,在海角,数十年魂绕梦牵的连队草棚,已为居民楼取替,清一色的移民,从安化,从新化,真正是“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唯造纸厂遗迹尚存,水塔犹在,湖岸线未变。嗨!本来就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沧桑是正道,一成不变只能是记忆,供过来人嗟叹,供历史家考古。话说回来,纵然变化了又怎样?只要西湖遗梦,只要梦里有慷慨悲歌、铁马冰河、家国、情人、朋友、理想、命运,则沧海桑田也无碍我们来旧址寻梦。
今晚,我漫步在湖畔的长堤,踩着当年的脚印,咀嚼逝去的歌声、书声、号子声,恍惚觉得,我不是我——而我是谁?嘿,我是来自北京的吕仲林、丁涛、刘金鸿,我是来自上海的乔治贵、陈国义,我是来自广东的王黄儒、叶英模、李卓青、洪尚清,我是来自厦门的李立、董炎明,我是来自江苏的秦建国、沈湘林,我是来自湘南的郑纯乾、吕昌华、杨孟达、黄惟崎、罗有礼,我是来自长沙的梁宋平、徐奋洲、姜建国、陈日降,啊!我亦是远在欧罗巴、美利坚而又魂系西湖千回百转不舍昼夜的陈安岳、齐上乐、卢贵阳、全维纶、刘祖沅……我谨在此向此番报名而因故未能登程的(如刘鑫、符名培、施荣连、赵玉林等),或隐入人海有待联络的(如徐光华、郝许保、暴京福、刘建宏等)西湖联大学友致意,联大的历史已成定论,联大的辉煌,则要我们每一个人用坦坦荡荡、无愧无悔的人生书写!
2012-10-20晚草于西湖宾馆 2012-10-25改于北京